雖然說禁止轉錄,不過反正我不在中國大陸XD就不管他啦XDXD
中國歷史上的兩晉南北朝時期,可謂亂世。“亂世英雄”起四方,城頭常變“大王旗”。亂世中的知識分子,也大體是窮形盡相地各展其能。口中說的,筆下寫的,心裡想的,手上做的,也就五花八門,以至弄出一些怪異的現象來。所謂怪異,即從歷史的長河來看,難以劃入主流價值形態和行為規範;但在特定時期,卻又是社會注目乃至追捧的時髦,我們統稱之為“異相”。拿兩晉南北朝來說,知識分子們寫的不少詩文,便“異相”紛呈,讀之要格外小心,切莫把他們說的和寫的,當作他們想的和做的。觀其言,還要察其行,更要知其底,方能識其人。
兩晉南北朝時期舉凡寫點詩文的知識分子,言行不一的異相,大致有如下幾種。
第一種異相,本來熱中功名、攀龍附鳳,卻在筆下故作清高,標榜出世。兩晉時期,玄學盛行,清談勃興,濡染了一大批達宦文士。其背后當然也有一點與亂七八糟的當局“不合作主義”的味道。但此風一旦成為時髦,就有人追“風”而言、而寫,似乎不如此,就是自貶身價,就以為難以立足。當時社會文壇上所推崇的,不光是善寫詩文,還必須在詩文裡向世人宣達自己不屑與塵世為伍的高蹈情志。
人們都讀過西晉時期“石崇斗富”的故事,也都知道這位石崇是靠搶掠商賈“以致巨富”的怪人。他的官也做得不小,而奢靡之名更是遠播,但這樣一個逐利之人,竟也舞文弄墨,寫了《思歸嘆》、《思歸引》諸多詩篇,反覆宣稱自己“超逍遙兮絕塵埃”,“少有大志,夸邁流俗”,“志在不朽,傲然有凌雲之操”。知道其為人的讀者,便會覺得是在搞笑。這位石大人寫出這些搞笑的東西,實際上是因為他在仕途傾軋中一時失意而已。一旦用“恬淡”的外衣把自己包裹起來,就覺得可以維持一點殘存的尊嚴了。如果說,石崇在當時的知識分子圈中還算不得什麼角色的話,那么,他的朋友潘岳,卻是文壇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潘岳的有名,除了嗜談老莊外,更在于他的有些篇章哪怕是為文造情、逆志作詩,也還算過得去。如其著名的《閑居賦》,以老莊自飾,聲稱“覽止足之分,庶浮雲之志”;又做《秋興賦》,表示要“逍遙乎山川之際,放曠乎人間之世”。然而,《晉書?潘岳傳》卻揭了他“性輕躁,趨世利”的老底。他和石崇等人常常等在權貴賈謐的大門前,“每候其出,與崇輒望塵而拜”,到底是希望手握大權的賈謐能夠看到自己對他的向往和歸心。知道了潘岳的這番媚態婢膝之狀,再看他寫的“放曠乎人間之世”一類文字,不知人們該作何感想。很像今天有些人喜歡在屋裡掛著鄭板橋寫的“難得糊塗”,其實是提醒自己在名利場中千萬不要犯糊塗。事實上,無論是石崇還是潘岳,最後都耐不住寂寞,參與西晉的“八王之亂”,雙雙同時被殺。由此想到南宋朱熹的一個觀點︰“晉宋人物,雖尚清高,然個個要官職,這邊一面清談,那邊一面招權納貨。”他們筆下的那類裝點門面的作品,也正如劉勰在《文心雕龍?情采篇》中說的那樣,“言與志反,文豈足征”?
第二種異相,表面上安于恬淡,忘情山水,好像不問政事,實際上是為了掩飾內心的不滿,一有機會總是要發通牢騷的。這類知識分子的選擇,主要是出于政治上的考慮,山水詩人謝靈運便是其中做得比較到位的一個。由東晉入劉宋的謝靈運,因為出身前朝的名門望族,一直受到劉宋王朝的猜忌。而他自己呢?卻“自以名輩,才能應參時政”,顯然是心有不甘。但面對被晾到一邊的處境乃至隨時有遭遇不測的險機,他于是便做了一些“恬淡”、“山水”之類的詩文,以為自保。后來終因起事造反,兵敗被殺,但他韜光養晦于山水式的詩文,確也是真有忘情投入,並且是開了山水詩的先河的,于是成了一個大詩人,留下了“池塘生春草”、“明月照積雪”這類清新自然的千古名句。如果說,石崇、潘岳者流的心口不一屬于諧劇和鬧劇的話,那么,謝靈運的選擇則多少有點悲劇的味道了。毛澤東從謝靈運的詩歌中看到他進退失據的內心痛苦和矛盾,認為其山水詩代表作《登池上樓》,“通篇矛盾。‘進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見矛盾所在。此人一輩子矛盾著。想做大官而不能,‘進德智所拙’也。做林下封君,又不願意。一輩子生活在這個矛盾之中。晚節造反,矛盾達于極點”。是為知人閱世之確論。
第三種異相,是在對仕途絕望、對功名絕念后,轉而尋求內心世界的平衡,而決意退隱。在兩晉南北朝時期,聲稱退隱甚至真的遠離塵世的知識分子的確不少,但其中大多數仍屬裝模作樣。正像毛澤東在同蘆荻談話時說的那樣︰“知識分子一遇麻煩,就愛標榜退隱,其實,歷史上有許多所謂的隱士,原是假的,是沽名釣譽。”不過,在東晉和劉宋,倒真有一個高人,不是那些偽裝恬淡者所能比擬,甚至也超越了謝靈運的內心矛盾,大體上算是心口如一,言與志同。他就是陶淵明。后世看重他,主要原因不是因為他有什麼濟世的抱負無由施展而讓人感念和遺憾,而是他確實對官職看得較淡。有學人說他是讀書人中最想得開的,其實他的“想得開”,也是因為其個性無法適應仕途。陶先生做了幾天縣令,深感“違己交病”的痛苦。痛苦為何?是因為深受老莊思想和隱逸風氣的影響,不願降志辱身與人周旋,于是便自己炒了自己的魷魚,真的歸隱山野,並且一去不回。在生活困苦得“偃臥瘠餒”時,后來建立宋王朝的劉裕要他去當著作佐郎,他不理睬;劉宋朝初期,江州刺史檀道濟再次勸他出仕,他也拒絕了,連檀道濟送給他解燃眉之急的米肉也“麾而去之”。了解陶先生這番行為,讀其《歸去來辭》、《桃花源記》、《飲酒》、《歸園田居》諸作,自然會生敬佩之意;詠其“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裡煙”諸句,自然也會感到親切可信。可惜,歷史文人,真能達到陶先生這種淡泊境界的,實在是數不上幾個,陶令和陶詩也就顯得格外可貴。其所以可貴,一是因為人們學不來,二是不可學、也不必學。毛澤東曾評論說︰“即使真隱了,也不值得提倡。像陶淵明,就過分抬高了他的退隱。”想想,其情志與詩文固然相合,但在歷代社會,讀書人不是總有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社會責任么?結果都去躬耕田畝了,白白浪費了教育資源不說,忘卻了自己更大的社會責任和歷史使命,實在是有違士子們的共識。如果都像老莊宣揚的那樣,全社會都絕聖棄智,有文化、有知識的人都陶然自樂于山野之間,衣冠文物的腳步還怎樣向前?從這個角度講,陶先生的選擇也就屬于一種異相了。這種異相啟示我們,任何時候都不能指責那些想入世為社會有所作為的知識分子。應該鄙視的,是表面上想得開,實際上想不開;表面上說出世,實際是為了個人名利抬高身價走捷徑的謀官風氣。這種指東謀西的虛偽,帶來的是為文造情的虛浮之風。
說到為文造情,就不能不引出兩晉南北朝知識分子的第四種異相,這就是一批宮廷御用文人的選擇。他們只是把自己的知識、才華乃至情感當作謀生的手段,胸中未必有什麼大的政治抱負和對時事的定見,甚至也不需要真情實感,只要哄得上司高興即可。南朝梁簡文帝蕭綱周遭,就有這樣一批人,熱心于寫作他所倡導的輕靡綺艷的宮體詩。其中影響最大的是徐陵和庾信,當時號稱“徐庾體”。吟詠宮廷瑣事,竟也成“體”,可見追摹此風者不少。但留下來的都是形式豔麗、內容空洞的奉和應製之作,如庾信的《詠舞》、《奉和示內人》等,用后世的話,實屬危國之音。
不過,這類文人,一旦脫離開他們原來的土壤和環境,情況就可能不一樣了。后來,徐陵出使北邊的東魏,庾信出使北邊的西魏,皆被扣留,兩人的命運陡然拐了一個大彎,內心感受的變化可想而知。北齊取代東魏之后,徐陵給掌權的北齊仆射(似于宰相)楊遵彥寫信,陳述思鄉念國之情,其中,“東平拱樹,長懷向漢之輩;兩濟孤墳,恆表思鄉之夢。千祈以屢,哽慟增深”,都是詞義深摯的文句。這期間,他也委實作了不少很有思想內容的詩,如《出自薊北門行》。后來,他回到南方,儘管已是陳氏王朝的天下,但在不知不覺中生活恢復到了從前,徐陵又安然地做起宮廷文人來,賣力地替陳朝君王填寫淫聲媚態之作。能傳于后世的作品也就寥寥,成為曇花一現的詩人。
與徐陵不同,庾信一直被扣留在北方,生活了29年,最後客死他鄉。出使被留並屈仕于敵國,是庾信生活、思想變化的轉折點,其詩文的內容、風格也隨之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這集中地體現下他的27首《擬詠懷》中。其第20首雲︰“在死猶可忍,為辱豈不寬……其面雖可熱,其心常自寒。”這種因為屈身事敵而感到面熱心寒的尷尬處境,經常折磨著他。“玉關道路遠,金陵信使疏。獨下千行淚,開君萬裡書。”(《寄王琳》)境界開闊,感情真切,懷念故國的痛苦溢于言表。代表庾信創作尖峰的,是膾炙人口的《哀江南賦》和《枯樹賦》。前者描繪了民眾流亡的生活圖景,對梁朝君臣的昏庸苟安也做了沉痛的指責。懷念故國的深沉感情,更是入木三分︰“信年始二毛,即逢喪亂,藐是流離,至於暮齒,燕歌遠別,悲不自勝,楚老相逢,泣將何及。”后者也是歷來為人們所喜誦之作。毛澤東晚年最喜歡誦讀庾信的《枯樹賦》。1975年4月至9月,他曾5次讓人為其讀《枯樹賦》。每讀至賦末“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淒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諸句,毛澤東都沈默不語,愴然陷入沈思。可見此作的感染力。后人說“庾信文章老更成”,如果單單是“老”,卻不感時事,沒有真情實感,恐也難“更成”。正因為有了特殊的處境和心境,庾信及其詩文便脫開了早年的軌道,和徐陵分道了,也和當時知識分子中的那些“異相”分手了。〔作者陳晉,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研究員,北京100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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