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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你還在嗎?
【沈珮君】

親愛的,當一家四口自盡,我們在電視、在報紙,集體學習如何燒炭自殺,我想念你。親
愛的,當一個十歲女童在家被姦殺,媒體用示意圖讓大家看她如何下體赤裸,歹徒如何壓
覆在她身上,你聽到我在呼喊你的名嗎?……

親愛的你,我怎樣能讓自己每個骨節之間有寬廣的空隙,充滿柔嫩的膠原蛋白,能像貓一
樣,可以縱身有各種姿態?

我的生活一團糟,每天身心俱疲躺在床上,眼睛閉著,心卻醒著,好不容易睡著了,卻夢
到和同事開會。雖然偶爾也有好夢,夢到自己準備去旅行,要去參加行前說明會,卻怎麼
也到不了那個地方,總算到了,前面卻橫阻著一道牆,連階梯都沒有,但我知道你在裡面
,你在演講,你在跟眾人敘述我們的旅程,我努力翻牆去參加你的旅行說明會,好不容易
爬上牆頭,牆裡還有一道牆,我一驚,夢醒了。

醒後,疲乏極了,如爬了一夜山。

每天起床後,匆匆上班;每天回家都已過凌晨,匆匆上床。

上班上床,就是一天。

這個世界其實是電視新聞台形塑的

今晨,我睡了兩小時就被吵醒,原來我的貓溜了進來,牠先是在桌上曬太陽,發現自己在
陽光下的影子,牠跟自己的影子玩起獵捕的遊戲,影子跟牠做著一模一樣的動作,牠們相
互跳抓撕咬,折騰半小時,最後發現都是徒勞,牠頹然臥下,最後呼嚕睡去,而我也要起
床了。

一起床,就打開電視,看那些新聞台,是我每天千篇一律的生活的開始,而新聞台這家那
家幾乎都是同一家的新聞,甚至可以在一樣的時段,播出一樣的新聞,打出雷同的標題,
呈現相似的畫面。這家打出獨家,沒有幾分鐘,其他台都打出一樣的跑馬燈,管這獨家是
不是真的,先把跑馬燈打上去,破那家的獨家,萬一錯了,反正大家一起錯,也不是只有
我家獨家錯,曾參殺人,三人成虎,二十四小時新聞台全天候重播,就算錯了也是對。

這個世界其實是我們電視新聞台形塑的。

我的貓活在自己的世界裡。牠常在院子裡跳向半空撲著灰蝶,在客廳裡煞有介事像追老鼠
一樣的追著一坨塵網,自信滿滿,理直氣壯。

你要唯恐天下不亂,你要把音調拉高,他的遙控器才會停下來

而我,我們每天一隻眼睛追新聞,一隻眼睛盯收視率,能衝破百分之一就狂喜,多數時候
都只有零點幾,像前陣子火紅的韓劇《大長今》及《浪漫滿屋》都衝破六,對我們這種二
十四小時新聞台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親愛的,你知道,我當過幾個月新聞主播,壓力大到我常去廁所吐。有時,新聞不怎樣,
收視率莫名其妙的高起來。有時,新聞很好,但收視率卻低得讓人血壓高。一位電視台主
管常對主播耳提面命,主播主播,主播除了一張臉,賣的就是聲音,聲音不可以沒情沒緒
,一副世界和平的樣子,世界和平就沒有新聞,觀眾就會睡覺,你要唯恐天下不亂,你要
把音調拉高,讓人家一聽聲音就以為發生什麼恐怖攻擊,你要吸引他的耳朵,他的遙控器
才會停下來。

不僅聲音要讓人驚悚,表情也要讓人驚悚。螢幕上的跑馬燈,直的橫的黃的藍的紅的,統
統不夠看,火災只有現場大火還不夠,跑馬燈的標題上也要有一團會滾會動會跳的火,像
哪吒的風火輪;颱風天,螢幕上二十四小時轉著一個暴風圈,連續兩星期下不來;若是什
麼山難出動直昇機,標題上一定要放一架小飛機飛來飛去;政壇上兩個人相互開砲,他們
兩個人中間照例要放一把火,這才能熊熊的把火氣表達得淋漓盡致。我曾聽一位主管說,
下回誰和誰開砲,真的給它放一架砲上去。

看新聞和看卡通,原來是一樣的,傳播學者懂嗎?

親愛的你,當我才聽那位主管那樣說,第二天就看到一家新聞台,在呂秀蓮和陳水扁為了
一句「吃人夠夠」鬧僵時,兩人出席同一場合,那家新聞台這回不是放火、不是放砲,而
是在他們兩人中間放三根冰棒。

你不要笑,原來大家智慧差不多,只看誰的行動力比較強。你也不要不信邪,每次新聞台
一用這些小圖案小特效,收視率就飆起來,看新聞和看卡通,原來是一樣的,傳播學者懂
嗎?

年初,台灣的哈佛校友會製造了幾句名言:

--有什麼執政黨,就有什麼在野黨。

--有什麼政治人,就有什麼企業人。

傳播界還可以再加一句:

--有什麼政治卡通,就有什麼新聞卡通。

一位同事覺得自己這個新聞主播很像綜藝節目主持人,乾脆請調去跑娛樂新聞

我一位同事覺得自己這個新聞主播很像綜藝節目主持人,乾脆請調去跑娛樂新聞,每天做
的事,就是把麥克風堵到藝人嘴前,她每天唯一戒慎恐懼的是,小心不要撞到他們的牙。
八卦媒體的攝影記者則是蹲在地上,有些還趴在地上,照相機的鏡頭低還要更低,唯恐不
能把那些底層的部分揭得更清楚,而那些女藝人,她們難道不知穿那麼短的裙子,坐下來
一定會曝光嗎?她們難道不知穿黑色熱褲時,不要穿白色底褲嗎?還是,她們就是知道,
所以才這樣穿,因為這樣的照片才能做得大大的。而攝影記者除了喜歡由下往上拍,也喜
歡從上往下拍,鏡頭吊得高高的,拍到乳溝不夠看,拍到乳暈才叫贏。

有次,一個不是走乳溝路線的實力派歌手,幫一家運動服飾代言,她穿著細肩帶背心,一
家八卦媒體一直拍不到他想要的角度,就叫那位女歌手彎腰,「再低一點,再低一點」,
她剛開始還很配合,後來含著淚抖著聲音說:「你這樣,讓我很受傷。」

台灣的人是不是性壓抑過度,所以每天要靠報紙意淫?

每天影視版上的標題不是爆乳,就是激凸,還有炒飯,再不然就是討論月經不順。有一次
,一個藝人出專輯,記者會內容居然是MV裡浴缸的紅水是不是她的大姨媽。我還曾在一家
八卦報紙影視版上看到「升旗」兩字,編輯還唯恐讀者不懂,緊接著用括號註解:「陰莖
勃起」,我像一個道學家,勃然而起,報紙掉到地上。

我一位旅居國外的朋友回來,充滿疑惑的問我:「台灣的人是不是性壓抑過度,所以每天
要靠報紙意淫?還是全得了性饑渴症?」

當四個毫無才藝的大胸脯女人出來,以她們的罩杯尺寸組成一個團體站在螢光幕前,站上
各大報的影視版面,我得了嚴重的神經衰弱。在我吃百憂解時,這四個女人成為去年底中
南部選舉場子火紅的站台明星。

一位媒體記者說,這四個女人,對台灣的娛樂業貢獻卓著,她們的胸脯讓許多人免於得憂
鬱症,也讓我們的綜藝節目除了口水多了看頭。去年底三合一選舉,一位攝影記者拍完台
上那四個女人後有感而發,行政院應該頒發感謝狀給她們,如果不是她們,選舉熱得起來
嗎?那些候選人端出的牛肉,有她們露出的兩坨肉吸引人嗎?一位電視台主管曾狠狠的罵
記者:你為什麼把那幾個女人三十秒的帶子剪成五秒?你有沒有新聞判斷?觀眾想看什麼
,我們就要給他看什麼。我們是商業台,我們不是大愛台,不是好消息電視台。

親愛的,那句話怎麼說的酖酖我們是我們所吃的?什麼樣的觀眾,就有什麼樣的電視。或
者,什麼樣的電視,就有什麼樣的觀眾?

那些攤子,那些人的臉,讓我看到台北另一張臉

一位媒體高層曾在酒酣耳熱之際,捶著胸部說:「媒體不是沒有良心,只是良心會到處亂
跑。」

後來,這句話又有好幾種變形:

--賠錢的媒體,沒有良心(被裁員的記者說的)。

--良心,會讓媒體賠錢(在正派媒體工作的記者說的)。

我一個同仁,為了作一則消費性的調查報導,潛入便當工廠當切菜女工,連手指都磨出水
泡,破了。我曾和她去那個便當工廠附近探查環境,從鬧區彎進一條小街,蜿蜒而上,是
個小丘陵,路旁都是小販,菜攤上堆著乾皺的青菜,還有一條條喊價兩三百元的西裝褲;
肉攤旁就是理髮攤,每人一百元,順便賣豬油,一斤十元;地上賣魚,腥臭無比,小販吹
噓說多麼新鮮;便當廠就在這條路上,門口停著一輛正要送貨進去的小車,裝著一大桶一
大桶泡在血水裡的豬內臟。

這個地方就在信義區,台北最高級的住宅區,離天價豪宅信義之星不到十分鐘的車程,僅
僅幾公里,天和地就這樣分開了。

親愛的,紐約布魯克林區和曼哈頓遠不遠?

那天,我們新聞沒作成。但,那些攤子,那些人的臉,讓我看到台北另一張臉。

我們在電視、在報紙,集體學習如何燒炭自殺

親愛的,寒流冷雨凍得我骨頭發疼,我每天偷零碎時間給你寫信,在鍵盤上敲敲停停,有
時連一句話都要分好幾次才能寫完,但,我只有在這些喃喃自語裡,知道自己仍有呼吸,
我在這些零零碎碎的喘息聲裡,知道我還在,我的心仍在跳。我渴望聽到你,看到你,但
是,你在哪裡?

休假時,我去租了《企鵝寶貝》 DVD,這是一部南極紀錄片,以擬人化的手法記錄皇帝企
鵝的生命傳承,那些世界最大的企鵝,白腹黑背,在地球最惡劣的絕地裡生存,每年到繁
殖季節,牠們自各地趕回,排成縱隊,在冰原迤邐行走,綿延數公里,像披著黑衣在白雪
裡疾行的苦行僧。

其中有一段,暴風雪來襲,零下四十度,風速兩百五十公里,牠們圍成一個圓,像羅馬軍
團裡的龜殼陣,前胸貼後背,相依取暖,彎腰俯首,忍受風和雪打在身上,過程慘烈,牠
們不動如山,那一幕簡直是宗教畫面。雪在牠們身上結成冰,牠們腳背上還承載著蛋,若
倒下來,連蛋也要死,牠們眼觀鼻,鼻觀心,硬著頭皮,硬著背脊,撐著。

撐著。

我的貓兒不需要撐著,牠全身都是柔軟的,可以有各種姿態,追一坨塵網如追一隻老鼠,
一如媒體,政治新聞和影劇新聞,謊言常常是頭條,政客和演員各在不同的版面演《台灣
霹靂火》,而我們的觀眾躲到韓劇裡找自己的故事和人生。

親愛的,你在哪裡?當維多利亞的新聞飆上電子報的第一名時,當我在查證她的胸部到底
是32F或34F時,我想念你。親愛的,當電視新聞在播國防部「黎明基金會」卻放上香港藝
人「黎明」的照片時,我想念你。親愛的,當一家四口自盡,我們在電視、在報紙,集體
學習如何燒炭自殺,我想念你。親愛的,當一個十歲女童在家被姦殺,媒體用示意圖讓大
家看她如何下體赤裸,歹徒如何壓覆在她身上,你聽到我在呼喊你的名嗎?

親愛的,天地之大,而我在這樣一個小島,你在哪裡?親愛的,我是如此如此想念你,你
在哪裡?

親愛的,你還在嗎?

【2006/03/11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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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經發生過的事情不可能忘記,只是想不起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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